叶子灯

【ER】太阳照到石像上

 


大约1w字。全是废话。


Summary:一座两次被太阳照亮的石像,还有一堆无数次被它照亮的粘土。


 

*

金色的阳光照到阿波罗像上,照亮了丰满的额头,微翘的嘴角,身上的布料也染上了些淡淡的玫色。黯淡了千年的大理石终于显出了太阳神愉快的色彩。


哦,那不是阳光。是美术馆的顶灯照到一颗金色的脑袋上的反光。还有那火一样的红色卫衣。


格朗泰尔这时看见了一位天神赋自己的塑像以生命。两位阿波罗面对面,两张极美的又极凌冽的脸。格朗泰尔听见了七弦琴的歌唱。


“为什么这样的石雕就能留名千古呢?它并没有那么好。”


嚯,那天神说话了。看起来神话不全正确,格朗泰尔想。瞧啊,这位阿波罗并不掌管艺术与美。他灌了一口装在保温杯里偷渡进馆的苦艾酒,再看一眼那美丽的金色神明皱着的眉头,摇摇晃晃离开了展馆。


“可他确实司掌光明。”


 

*

是的,格朗泰尔认识城里的每一座酒馆或咖啡馆,却不常去那家叫缪尚的。“那里都是些学生娃娃,那里的酒过于寡淡,那里的咖啡过于香浓。一个酒鬼不会想在那里死去——那太没意思了。”格朗泰尔说。


可今天格朗泰尔走向了缪尚,格朗泰尔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前几天被太阳神的光芒刺伤了眼睛吗?他甩了甩头,把想法甩出脑袋,就像一条落水的大黑狗把水甩出一身乱毛。最终格朗泰尔的脑袋还是乱的——宿醉的人的脑袋当然是乱的——大狗身上还是湿的。


于是格朗泰尔推开了缪尚的木头门,“吱——”。乱糟糟的棕黑色脑袋撞上了一颗金色的,暗绿色的眼睛闯入了一片清亮的蓝。


他顿住脚步。“阿波罗。”他低语。他定定地望着那蓝色的眼睛,他看见了金色的睫毛在里面扫出的一片暗影。平静的湖面里有一头巨兽。那对眼睛比他自己的稍高一点,是因为自己驼了点背?一场漫长的凝视。


他的天神皱眉,鼻翼微动。锐利的目光将两人间奇异的联系斩断。那是阿波罗提起了他的金剑。格朗泰尔慌地低下头,侧过身子让开门前的通道。那片金色于是离开了。


啊,他身上宿醉和两周没洗澡的味道一定被闻到了。


 

*

“哦,安灼拉啊?我们每周五晚上都来这儿聚会,他是领袖,虽然他本人不愿意我们这么叫他。大R,真不敢相信你不知道。”巴阿雷告诉他。


于是这也成了格朗泰尔每周的例行公事。


 

*

“哈!请不要再惹我发笑了!您这是想做什么?呼吁人们正确看待卫生巾?甚至搞个集会?可人们现在对这些女性的生理用品的看法有什么问题吗?”格朗泰尔摊在角落的桌子边,双手抱在胸前,空酒瓶倒在桌上。“您说您不希望女孩们为这些正当的物品藏藏掖掖,不希望这些物品的交换像是黑市交易?要我说,大多数男孩们对那些东西没有任何偏见,见了最多小脸红一红,偷偷摸摸是那些姑娘们自己的选择,它也是基于男女生理差异产生的必然现象。我们说男女平等,于是一些女孩不希望这些差异被暴露在人面前——卫生巾的出现就是在提醒那些看到它的人们:它的拥有者是个女孩,那是一个子宫正在滴血的妙龄姑娘!要想消除这些行为艺术,一场宣讲或一场集会倒还不如让那些恼人的子宫直接消失,嘿我举起魔杖一挥,Expelliuterus!这才是造福女性呢,要是珂赛特和爱潘妮在场她们一定会赞美这子宫消失术的。实际上,您也不能要求她们取消这些有趣的接头暗号,您宣扬自由,而这是她们的自由,当然是这样。”


缪尚的二楼凝固了。扬声器里爵士乐的干涩女声在继续唱。大约没人想到这个突然出现的,连着几周缩在角落里独自喝酒的,说或者赶也全无作用的怪人会讲出这样的话。屋顶的电灯闪了闪,直到古费拉克一声口哨转了几转绕着咖啡馆飞出了窗,马吕斯跳起来碰倒了椅子,这阵尴尬的安静才被打破。


格朗泰尔依然那样坐着,又灌了一口酒,眼神落在地板的木纹上,正如他刚刚讲话时那样。真奇怪,那些纹理,呃,可真像眼睛啊,眼睛,好多眼睛,啊,在看他啊,蓝色的眼睛。


大约人在不清醒的时候,所谓的第六感会变得灵敏些。半醉的格朗泰尔被那些从蓝色的眼睛中射出的银箭刺得生疼。安灼拉在生气。安灼拉在看着他。格朗泰尔的脚掌隔着鞋子蹭着地。他这会儿挺想扣手,可手指动不了,就像在梦里。真怪,明明他已经喝了那么多酒了。就是因为已经喝了那么多酒了吧。


“您被酒精烧坏了的大脑和舌头似乎在试图表达‘因为平等所以女孩想要躲藏’?可这种躲藏不正是差异没被普遍接受的表现吗?无论是对于男孩还是女孩。”安灼拉开口了。格朗泰尔为他竟会如此认真地回应自己感到惊讶。“我们所说的正确看待就是希望人们正视由性别带来的差异,而不是如您所说的那样逃避。逃避只会带来更多的不适与尴尬,但或许您已经因为习惯了逃避而忘却了正视事实的勇气与快乐。您说女孩们的躲藏是她们的自由,可按您的说法,我们是否可以认为1794年的圣鞠斯特以平静庄重的神色走上断头台也是他的自由意志的选择?这当然是自由没错,可这也是迫于环境压力的不得已选择。我们希望做的,同时也是我们能做到的,是通过减小这种压力以扩大人们自由选择的权力。我自信我们的演说和集会能达到这样的宣传效果,能让更多女士堂堂正正地将她们的这些生理用品拿在手里,让更多男士不为在便利店里购买它们而脸红。我们可以让人们正视它们。”


格朗泰尔仍然盯着那些地板上旋转着的木纹。它们不再是眼睛了。它们扭曲着,变成了一些红棕色的铜制盾牌。那些理应比银箭硬度大得多的盾牌却完全无法抵挡这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格朗泰尔觉得自己被射成了筛子,又被从黑夜的暗影中拖入了阳光直射下。他知道福玻斯的眼睛还在盯着他。他赤裸着丑陋的身体,供人嘲笑。


格朗泰尔在颤抖。他紧紧攥着半瓶酒,却没有办法将它递到嘴边。这是神明的威压?他为自己的无端想象笑出声来。当然,他的嘴也是没法闭上的。“哈!真是伟大的目标。您认为这是简单且可行的,我却从中读出了荒诞来。您以为您和您的朋友们可以为人们争取更广阔的自由,可您是否想过人心的复杂?人的想法易变,一场演说便能改变他们一时的看法,可思维的根基难改。而记忆极短暂的,大脑皮层上电流瞬间的变化很快就会被遗忘,不会变的却是深深的被历史刻在海马体里的。您且看那几百年以来的黑人权益运动。我们嘴上说着平等与自由,滚瓜烂熟地背着‘I have a dream’,可实际上呢?谁还不是看到一个黑皮肤的人就不可察觉地皱一皱或是挑一挑眉,脑袋里飞速掠过一条想法‘啊,那是个黑人!’,然后以过分的礼貌去对待他?您的卫生巾运动也一样吧。不到第二天人们就会忘记您的演说;哪怕我们乐观一点地假设您的讲话能被记住,那么当大家看到一片卫生巾时,脑袋里也一样会掠过这样的想法‘哦,这是个为生理期困扰的可怜的姑娘!’,于是女孩们将继续悄悄地进行卫生巾交易。您想要的未来当然不是这样,这与现状没有任何区别。那么这场集会又有将什么意义呢。”


格朗泰尔挥舞着酒瓶,以一个酒鬼的清醒宣告现实的混沌。以前这些想法只在他的脑子里以碎片的样子出现过,从没被说出口或者写下来。这次是他第一次感受宣泄想法的快乐,是一根金色的穿引线从脑袋的一边穿入,穿过并理顺那些思维碎片,再从脑袋另一边穿出。混乱中出现了一丝清明。于是他试着抬起了头。


咖啡馆的二楼没人说话,但这不似之前的寂静。哪怕是半醉着,格朗泰尔也能从这群年轻人脸上分辨出温暖的笑。安灼拉还在看他,但目光也柔和了许多。他开口:“您知道的,我们不过是开端。”


于是格朗泰尔不再说话了,周五的会议继续下去了。


 

*

他们叫ABC的朋友们。格朗泰尔本就认识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他和巴阿雷本就是酒友;弗以依住在他隔壁,他知道格朗泰尔画画,格朗泰尔也知道他有一双灵巧的手;热安在花店打工,鬓边细细的麻花辫里总有几朵绽开的小雏菊,有时也会换成小小的蓝色满天星;古费拉克在一家仿古西服店,自己却喜欢穿一身夏威夷风的大褂和裤衩——这孩子还打得一手好桥牌,也有一副漂亮的嗓子;那神经质的小医生和那倒霉的光头,呃,是叫若李和博须埃吧,看起来正处于一段稳固的恋情中,他们经常在柯林斯和楼下的小诊所出没,没事也喜欢和格朗泰尔聊两句。还有爱潘妮,他已经认识这姑娘很久了,他酒精上瘾,她大麻中毒,算是烂人与烂人的互助?她有个快要上中学的弟弟。至于其余几位看起来就不曾为生活发愁的好学生,格朗泰尔就不甚了解了。从这几周的观察中他大概了解到马吕斯学文学,有个叫珂赛特的漂亮的女朋友;公白飞学医,大约是这群人里最可靠的;安灼拉学法,笔记本电脑从不离身,他想做律师。“律师是当代正义的最后守护者”,他说。


那次争论也是格朗泰尔与安灼拉无数次争论的开端。在那些争论中,“您”变成了“你”,安灼拉完善集会的计划,格朗泰尔在日光直射下痛苦。这痛苦却是比酒精的麻醉快乐多了,格朗泰尔想。他们争吵时,古费拉克猫儿一样的眼睛会在他和安灼拉之间转来转去,嘴巴呈憋笑憋不住状;争吵总是以格朗泰尔颓然而温顺的眼神结束,然后热安会坐到他身边,顺他的背,安抚这只流浪狗,“其实安琪是很享受有人否定他的,他喜欢这种辩论。”格朗泰尔不回答。


他们最终决定将集会定在12月17日。那是一个星期六,学生们已经放假了,工人们圣诞节最忙的时间还没到来。他们将在巴士底广场边的墙上贴满卫生巾和卫生棉,安灼拉会发表他的演讲。缪尚离那个多大场面都见过了的广场很近。演讲的主题从“正视卫生巾”慢慢变成了“打破月经羞耻”这个“更有趣”的话题。或许这里的大部分贡献来自于格朗泰尔?


“我们用那些卫生巾拼一个‘Oui’吧!”古费拉克愉快地讲。


“哦这太蠢了。”


“一个形式而已,多有趣啊!”


 

*

好吵。那些人都怎么回事。


格朗泰尔从缪尚的桌子上抬起头来。下午4点橙黄色的太阳照进他的眼睛。他抬手挡了挡。二楼一个人都没有,除了他,如果他也能被定义作人的话。


啧,头痛。外面的人吵得他头更痛了。


等等,吵?


什么时候了?


草草草草草。他们昨晚开会来着,送行会,哦不他们不让他这么叫。他完全喝多了。他故意把自己灌醉了。


有个孩子哭了,哭声从无数的人声中闯了出来;他将来或许能成一位男高音,或者会在摇滚里嘶吼?人们乱成这样,看起来活动是失败得很彻底。他不想看到集会失败的目的某种程度上是达到了。


格朗泰尔撑着桌子站起来。一件女式披肩随着他的动作从他的肩背上滑落。冬季的寒冷让他打了个颤。披肩应当是米西什塔的,楼下那个美丽的咖啡师。待会儿再还给她吧,格朗泰尔看着落在椅子上的暗红色布料想。现在他得去看看他的阿波罗。求求随便是上帝耶稣还是什么印度佛祖,让他没事吧。一个无神论者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格朗泰尔下楼,手里下意识抓了一个还剩一半的酒瓶。他在没人的小巷子里穿行,远离了大路上的喧闹。格朗泰尔熟悉这些巷子,他曾无数次地扶着这些或新或旧的墙壁对着下水道或者随便哪个墙角乱吐一通。比起自己租的公寓,倒是这些巷子更像他的家。鼎沸的人声远远传来,被浸满酒精的大脑扭曲模糊,像极了电影里挫败的主角奔跑时的背景音。这会儿要是再来点大提琴也会很不错,格朗泰尔迷迷糊糊。


看得见亮光了。广场就在前面。巷子两边的墙壁拥着他,推他向前。格朗泰尔又看见了那颗金色的脑袋。


安灼拉站在那临时搭起的简易演讲台上,手里攥着他的演讲稿,面对一个一身黑衣武装的警察。他们周围是打成一团的集会的支持者和反对者,还有其他一些试图维持秩序却被人民包围的警察。他们身后的墙上贴满了卫生巾,还有一个由卫生棉拼起来的巨大的“OUI!”。古费拉克得逞了,格朗泰尔完全能看见那只小猫完成他的艺术品后狡黠的笑容。


格朗泰尔走上前去。混乱中没人会注意到这个突然出现在混乱中心的酒鬼,就像没有人能注意到那只闯入舞蹈中还朝镜头招招手的大白熊一样。这个隐形的人走上演讲台,扬起酒瓶朝着那警察的后脑勺来了一下。警察倒下,没流一滴血;格朗泰尔手垂下,没洒一滴酒。


蓝色和绿色相对,隔着瘫倒的黑色,朝着落日的红色。


“你允许吗?”


安灼拉朝他伸出了手。


 

*

他们在暮色里狂奔。


格朗泰尔引着一片阳光穿过一条条昏暗的小巷,于是整条巷子亮堂了。他看见自己形状扭曲遍布茧子与皱褶的手被安灼拉干净修长的手握着。骨节交错。安灼拉的手心暖暖的,皮下的肌肉在运动,有薄薄的汗;格朗泰尔的手冰凉。


让这幻影继续吧,至少我手上总是洗不干净的雕塑粘土和油画颜料不至于融在汗液淡淡的油脂里,不至于蹭到他漂亮的手里。


他们远离了人声,不再跑得动了。这是一个废弃的花园,是古老的火车沿线。满篱枯黄的蔷薇藤蔓在风中颤栗,但蓝色的勿忘我绕过铁轨,钻出铺路石,绽出星星点点的小花,在天幕的余辉下闪耀。这夏天的花儿为什么还在开?因为前两天的气温突然回暖吗?他们的手居然还连在一起。


格朗泰尔把手抽出来,刚才开始一直在狂跳的心脏终于安静了一点,可同时也缺了一块。他拿那只刚刚获得自由的右手寻找酒瓶,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它丢下了。这可不是一个酒鬼常犯的错误。他倒在地上,将自己的感官浸入石子的光滑冰凉,花草的芳香,轨道的铁锈味,还有逐渐昏暗的天色里。已经可以看见第一颗星星了。


他期待安灼拉离开,可安灼拉在他身边坐下了。鬓边有暗红色,困住了小小一缕金发。


“你受伤了。”


“擦伤而已。”


“那不会有这么多血。”


“……”


“你家住哪,我送你去。”


“……”安灼拉偏过头去。在奔跑中松散的发带这会儿彻底掉了。格朗泰尔呼吸一滞。太阳神凌厉的气息被自然垂落在肩头的金色添上了柔美。


“你不想回家,你不想让你的脆弱展现,可伤口是需要处理的。”格朗泰尔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干裂的嘴唇颤抖,“如果你愿意,可以到我的垃圾堆去躲一躲。”他说出口就后悔了——垃圾堆?亏他想得出来!真是与亮闪闪的安灼拉绝配啊!


“好。”


格朗泰尔愣了一下,猛地回头。安灼拉眼里的蓝色在燃烧。格朗泰尔没法描述那样的表情。不像开会或演讲时的炙热,不像论文写不下去时的烦躁,也不是一口浓缩黑咖遇见味蕾时的满足。可是要说的话,这些情感又好像都有点儿。格朗泰尔在那片蓝色火焰中看见了自己的映像——一如既往的乱七八糟。


或者是一种由想要搞清楚这个烂人到底为什么能烂成这样的好奇而产生的激情吧,格朗泰尔无端揣测,眸子暗下去。


他爬起来,脚下被肆意生长的植物藤蔓绊了一下,挥舞手臂,摇晃着恢复平衡。


“那就往这里走吧。”他抬起脚,不再回头看安灼拉。


 

*

钥匙插进钥匙孔,顺时针旋转一圈半,按下把手,门开了。格朗泰尔完全暴露了自己。


“请进。”他嗓子干干的,侧身让到门边,就像他们第一次在缪尚碰见时一样。于是安灼拉走进了这个小窝。


窗外黄昏的光线透过原本大概是白色,却早就被各种颜料染得花里胡哨的纱帘照进屋,照出窗边的画架,还有屋子中央的一块巨大的丑陋地怪异着的雕塑泥。


至少厨房的洗手池里没有堆满没洗的锅碗,沙发上没有没洗的袜子内裤。格朗泰尔看到屋子的这副光景时松了口气。他把安灼拉安置在沙发上,打开灯,洗了个杯子,倒了杯水,绕过地上堆着的纸箱、颜料和泥巴,进了卧室翻急救箱,顺便给自己开了一听啤酒。


当他出来时,安灼拉在翻看他的速写本。他不该把它放在那里的。不会有人能忍得住不去翻它的。


安灼拉抬头看到他,迅速合上本子,不太自然地轻咳一声:“抱歉,我不该随便翻的。”


格朗泰尔拿着药箱和水盆坐到他身边,咕哝一句:“这当然不是你的错。”沙发随着重量的增加凹下去了。他拿沾温水的纸巾擦着安灼拉额角的伤口。他们靠的太近了。他感受到安灼拉的身体因为呼吸起伏,他脸部的肌肉时不时因为疼痛绷紧。上酒精消毒时更加如此。伤口不深,稍微有点长。应该不会留疤。


那些考古的老家伙们找到阿波罗像的时候也是这样为他清理身上的泥土,重塑他失去的小臂与手指吗?


格朗泰尔此刻觉得自己就是个文物修复大师。


不,那是个人。有血有肉的,温暖的人。格朗泰尔叹气。


当他最终将三个创口贴尽量整齐地安在安灼拉头上时,他听到他说,迟疑地:“我不知道你学艺术。”


格朗泰尔愣了一下。“错了,是骗术。”那本速写本里是什么来着?应该不是画满了安灼拉漂亮的眼睛和嘴唇的那本——那本肯定还在他的卧室里,他不会拿到外面来的。


“可那都是些很好的画!”安灼拉的眼睛又烧起来了。“我也不知道你有为这次活动想过这么多。”啊,要命的,那本里有他的雕塑草图,还有那堆由自己的手违抗大脑意志为卫生巾运动画的海报草图。全是些废图,甚至在变成受精卵之前就死去了。可安灼拉在期待些什么?格朗泰尔扭过头不去看他。


“公白飞他们怎么样了?我没见着他们。”他试图转移话题。


“若李受伤了,博须埃带他去了医院。飞儿和其他人在帮忙疏散人群,他们没事。”安灼拉垂下眼睛。


“我抛弃了我的人民。”他说。


“你的人民?你是指那些来凑个热闹顺便打一架的人?”格朗泰尔干笑一声。“你离开了一群暴徒,你选择了你的自由。”


“你料想过无数次这样的混乱,我一次都没当真。”


“别和我说你错了这种话。你当然没错,是这个世界错了。你是在纠正这个错。”


安灼拉沉默了一阵后,笑了:“真没想到我竟会被你鼓励。”阿波罗又重新明亮起来了。描绘整个灰黯房间的龟裂劣质油彩上被添上了几笔金灿灿的老荷兰。


屋子中间那个未完成的巨型丑八怪都漂亮了几分。


“你愿意之后帮我们画一些宣传画吗?”


“我,哦,该死的,谁又能拒绝你呢。我是说,行,当然。”


 

*

[21:24]

——为什么是阿波罗?

什?——

——我那天听到了你叫我阿波罗。

明知故问可不像是安灼拉会做出来的事——

等等,那天?你记得?——

——不是所有人身上总是有一股发酵的气味的。


格朗泰尔按灭手机屏,扑进被子里,熟透了的脸埋进枕头。可恶,他那天在缪尚门口不清醒的胡言乱语居然被听见了,可他为什么要过这么久之后提起来?以及是他脑子出问题了还是安灼拉这真的是在试图讲笑话???


但是看起来他已经到家了。


他按住狂跳的心脏,再次打开手机。


——而且这不是明知故问。我见过阿波罗的塑像,他和我没有任何相似处。

[21:29]

——格朗泰尔?


格朗泰尔抓抓头。


或许你可以照照镜子,又或许你可以再去看一眼那阿波罗美丽的雕像 ;)——


安灼拉的消息很快就来了。


——我不觉得再看一次相同的东西会让我的感受有什么不同。


啊,固执的太阳神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格朗泰尔准备在手机上进行一篇关于“人一次也不能踏入同一条河”的长篇谬论赞美克拉底鲁的绝对运动论时,他的聊天框又响了。


——但或许我们能一起去,如果你有时间?


格朗泰尔目瞪口呆。


他们有这么熟了?


——如果有美术专业的人讲解的话一切一定就不一样了。


可为什么不呢。格朗泰尔咧嘴笑了。


 

*

于是他们去了。


格朗泰尔发现安灼拉几乎只知道耶稣和那个十字架,而安灼拉在格朗泰尔脸上看见了嘲讽以外的表情。


“不到现场一个人永远不会理解那些壁画的魅力!瞧啊,它们无视了砖石的囚牢,把屋子延向无限的远方!”


“你是对的,宗教丑恶又血腥,可它也是美与浪漫。它给世界带来诗篇画作和灵感,当你看着它时,你看见的是那是千百年前的人类思想,是信徒的善恶是非观,可我们又能在这里看到它的变化。多有趣啊,在一样的底色上,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画的东西完全不是一回事,阿历山德罗斯和普拉克西特列斯手中的维纳斯也是。再或许单单耶稣一人就拥有千百个形象了。看,人们无法互通的思想!它就在你眼前,明明白白。”


“可他们被保存至今,这又是人们对美的同一的感受,真是矛盾极了。历史的垃圾堆里开出了鲜花来,这便是我们所谓的艺术罢!”


格朗泰尔自说自话,不去注意安灼拉在他身上炙烤的目光。


他们站在阿波罗像前。他们没有一句话。


人们已经用了太多的辞藻赞美这块大理石了。


他多美啊。


他堆起的发髻上,光洁的面颊上、小臂上,强健的大腿肌肉上,又闪耀起阳光的灿烂了。


他多美啊。


安灼拉面对着那块石头,他的头发软软地卷着,亮着柔柔的光晕。


或许他能把这金色揉进他的颜料里吗?


“阿波罗。”


格朗泰尔向后退一小步,左手向后拉开,右手向前打开,浅浅鞠一躬。这是戏剧开场的动作,也是戏剧落幕的动作。他额前的乱发挡住了眼睛,扫下大片阴影,遮住颤抖的嘴唇,遮住下巴抽动的胡茬。他在答谢哪里的观众,他在邀谁起舞,又或者在朝拜哪一位神明?


安灼拉又在看他了。安灼拉今天总是在看他。


“或许你还是觉得这座雕像没有那么好吧,或许你还是觉得他不值得留名千古吧。”格朗泰尔拾回了他酒鬼的笑。“要是给别人听到了,你就逃不掉被揍的命运了。”


安灼拉睁大了眼睛。


“是啊,我在,我听到了,但这没什么,这什么都不算。”格朗泰尔趁着安灼拉没完全反应过来的那会儿又开口了。“啊,你问为什么是阿波罗?在你照亮了这座石像的那天,我便知道你司掌光明。你将光明洒向这块石头,你赋予他阿波罗的神性,我便知道你所到之处必充满阳光,实际上你也是这样。你求公理,可你不是忒弥斯,她过于不近人情,而你关爱世人,你拥有少年的热情,庄重和快乐在你身上奇妙地兼容!或许你确实不像传说里那样对艺术敏锐,可你本身就是比任何艺术都美的存在了——又或者在一个小便池都能成为伟大的艺术品的今天,艺术本身是否存在就已经是个问题哩!”


格朗泰尔感受到了缺乏酒精摄入的口干舌燥。他习惯于被酒精浸泡的大脑在离开那美妙的神经抑制剂近20小时后过分兴奋了。


过分兴奋了。


他不应该在光明的希望面前大肆宣扬他的怀疑言论的。


他抬起头,人群皱着眉看着他,乌压压一片,在庄重的展厅里。格朗泰尔眼睛酸涩,展厅高高的穹顶仿佛要塌了,他忘记了人类应该如何呼吸,黑色的暗影缠住了他,他深陷泥沼,他无处可逃。他只听到自己心跳混乱的杂音,空气艰难地经过毛糙的气管的声音,肠胃无规则地收缩蠕动的声音。这萨提尔需要酒,唯有酒能让他忘记身体的这些无意义的呐喊。他闭上眼。哦,请允许我在黑暗的小巷里狂吐一番吧。


“走吧,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安灼拉的手抓住了他的。格朗泰尔认识这温度,他认识这力量。


他睁开眼,掉入了安灼拉眼里的蓝色火焰。轰——火焰烧净了一切的黑暗。


格朗泰尔抬起了脚。他无意识地跟着火的光亮向前走。他被领着穿过一道道金碧辉煌的长廊,掠过一幅幅精妙绝伦的油画,恍惚地走下旋转楼梯——那橙色可真漂亮,他要被吸进去了——然后走进蓝天下真实的太阳光中。


他的火焰,他的太阳停下了,转身面对神情仓惶的他。


“你还好吗?”


温柔的蓝眸子在说话了。


温柔?嘿!这万恶的专门用来形容日漫主角的词居然会被他用在安灼拉身上!


“我?我不好,我怎么会好呢!我自说自话靠近了太阳,甚至没有蜡做的翅膀,愚蠢胜于伊卡洛斯!我,阴沟里的酒鬼,本就应当与那些蜚蠊目与啮齿……”


“格朗泰尔!”


格朗泰尔的视神经没法让他的眼睛对焦。人群嘈杂,车流喧嚣。


“我……我为刚才抱歉。我毁了你本该快乐的一天。我本不该答应你的邀请,我本不该闯入你的世界。”


“不你不需要道歉!我应当感谢你,你让我感受到了我之前从没理解过的艺术,我感受到了那些艺术家们创作自己的作品时的强烈情感,你让我看到了人类的共鸣,语言无法传递的美。”


格朗泰尔失焦的眼睛里有一团金色的太阳,可那一点也不刺眼。


“你总说你什么都不信,可至少在今天我知道你是有信仰的。我看到了你眼里的光,我从没见过你今天这样真诚的笑。”安灼拉看起来有些迷惑。他会迷惑?


“是啊黑夜信仰光明,格朗泰尔信仰安灼拉!迪迦奥特曼都不会信这鬼话!”格朗泰尔大笑。他现在倒是清醒了些。是逃走的时候了,他不能再往里面陷了,安灼拉不能再因他浪费生命了。


格朗泰尔想把手抽出来,可那只禁锢着他的手握的更紧了。格朗泰尔知道他没法逃避了。但他同样没法面对。


于是他闭上了眼。


然后他在嘴角感受到了一片软软的温暖,他的鼻子碰到了另一只不属于他的鼻子。他惊惧地睁开眼,有金色的睫毛在颤动。


安灼拉吻了他。


一个如轻风拂过羽毛,转瞬即逝的吻。


格朗泰尔不知所措,他浑身颤抖,他想跪下了。


“啊哈,哈,我还不知道安灼拉竟也会以自己的唇触碰别人呢。我能把这个动作定义为一个吻吗?哈,犹大亲吻耶稣就带来了罪恶;王子的吻唤醒公主,公主的吻唤醒青蛙;可大天使米迦勒的吻又是什么?他是想把黑夜里痛苦的灵魂照亮,带回天堂去么!安灼拉,我看不懂你!如果你是想‘拯救’一个等待死亡的人,是同情这个思维、语言和身体全部支离破碎的酒鬼,那么大可不必,我就是这样的罢了!您亲吻我,那是您的自由,可我无法接受,我不能接受。这是您随心的一个动作,却在让我玷污我的神明。”


“可我不是什么天使,不是什么神明,我只是和你一样的人,所以请不要再称我为‘您’了,格朗泰尔公民。”安灼拉握着他的那只手收得更紧了。“这不是同情,更不是拯救,我只是无法旁观我的朋友痛苦,自己却无能为力。格朗泰尔,我欣赏你。你的博学和眼界我自愧不如,你的观点一针见血,你带给我看问题的新视角。(社会底层烂人的视角?格朗泰尔勾起一边嘴角。)请别露出这样的表情,格朗泰尔!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拥有如此广阔的视野,却又像现在这样怀疑你所见的一切,这一点也不重要!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嘲讽你自己了。我从你那里学到了太多,不止是艺术,还有我们每次的争论,这总是使我的世界更加成熟。所以谢谢你,格朗泰尔,各种意义上都是,谢谢你,也请你别再伤害你自己了。”


“你是对的,你是人,你像火焰一样暖烘烘的,却不烫人。”格朗泰尔温顺地望向安灼拉。“你知道的,你无法被改变我。”


“这就不一定了。”安灼拉朝他微笑。“可你现在也已经很好了。”


“这让你更美了。也让我更想吻你了。”


“那为什么不呢。”


 

*

你在做的雕塑是什么?


一个在阴沟里数星星……啊,或者是看太阳的人。



 

 

 

Fin.



 

 

 

*

“啊?什么?宣传海报?哦哦哦真抱歉我完全给忘了,你瞧,我也就是这种人罢!一天,一定给你弄出来!”


“好,嗯,嗯。”


“晚安,好梦。”


 

*

“飞儿!安琪说他和大R在一起了!我早和你说过他们之间不对劲!哈哈,丘比特的金箭终于射向了正确的方向!”


“嗯,真是件好事,可我想安琪会希望他能自己来通知我的。”


“有什么关系!只是这让我想吻你笑着的眼睛和嘴角了!”

 

 


真的Fin.了。

 

 

一些废话写在最后:

安灼拉形象塑造大失败,我大概永远无法读懂领袖——无论我让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觉得这是极大的ooc;我试着把自己套上领袖的外壳,可我当然没法把自己变成神明!【笑】。本来也没想些这么长的,毕竟这只是个甚至没什么剧情的很简单的故事,但是废话堆着堆着就成了这样。总之这篇文就这样了,第一次试着写写这些美丽的关系,请各位看官大声骂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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